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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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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靖東喝多了。

一個人坐在家裏馬桶上,雙手抱著頭,腦子裏嗡嗡作響,千軍萬馬鐵蹄踏過。

一會兒是謝詠臻叼著煙卷混不吝又親切的話語:“東子老弟,都在A市,以後有空約出來喝酒。我謝詠臻能耐不行,當年去你們飛鷹的選訓資格都他媽沒掙到。不過沒關系,現在你們幾個牛逼的,不也是跟我一塊兒坐這兒喝酒侃大山嗎哈哈,知足!”

一會兒又是趙全的惜言如金和字字肺腑:“靖東,在哪兒都一樣能當個好兵。”

再一會兒,又變成徐政委的語重心長:“東子,當年你調動的太急,我都沒來得及找你好好談談。我知道高游的犧牲對你刺激很大,心理幹預作用也微乎其微,可是你就這麽一聲不吭的走,老實跟你說,我不滿意。”

陸甘寧的話跟著進了耳蝸:“陳靖東,你看看你現在,一點銳氣都沒有。他媽的還有個兵樣嗎?一副疲沓油滑的官僚作風。你別怪我說話難聽,你在我隊上的時候不是這樣,甚至在飛鷹,就更不用提了。你是個好苗子,放在後勤部糟蹋了。”

眼眶發熱,是無法將息的疼痛,排山倒海。

被封存的過往,借著酒媒,恣意沖垮了厚重的防護門,洶湧湧出,鮮活如昨。

高游跟他關系好,誇張點講,整個野戰部隊和飛鷹特種兵大隊都知道。

他倆是同年入伍新兵,上下鋪,從新兵連再到同一個部隊,後來參加飛鷹選訓,一起熬過魔鬼集中營,以令人驕傲的成績雙雙留在飛鷹,戴上了所有當兵的人最向往最渴望的特種兵袖章。

從那天起,他們的驕傲,他們的責任,他們踩在生死線上默默的出擊,肩並肩背靠著背,默契連著信任,一起澆灌在心底生根發芽,變成生命中牢不可破的一部分。

他倆在飛鷹待了三年多,一次又一次驚險萬分的任務,好在都活著回來了。

大傷小傷的,那是軍人的功勳章,不會讓人退縮,只會激起更強大的勇氣。

那次出的任務難度不算小。高游作為飛鷹當年最厲害的爆破手出征,陳靖東是狙擊手。

變故發生的時候,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高游裝好了所有爆破裝置並按下了延時啟動的開關,結果任務人物不知道接獲了什麽電話,叫嚷著全員陷入瘋狂警戒的狀態。

高游出不來了。

陳靖東當時就趴在距離高游不到兩百米的地方。

兩百米,他全力沖刺不過二十二秒。可是他動不了,隊長在通訊頻道裏嗓子都變調劈叉了。

全員進入一級警戒。原地。不許擅自行動!

扣著扳機的手指一直在抖,陳靖東就趴在樹上,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倉庫,淚流滿面。

三分鐘,倒計時。

高游在耳麥裏輕松的笑,無所謂的樣子。

東子,哥給你唱首歌吧。

曾共渡患難日子,總有樂趣。不相信會絕望,不感覺到躊躇,在美夢裏競爭,每日拼命進取,奔波的風雨裏,不羈的醒與醉……

那次出征的所有隊員都哭了。

在陳靖東總是取笑他口音不準的粵語歌聲中,爆炸的刺眼光芒凝成高游短暫卻怒放青春最後的生命禮花。

一塊兒訓練一塊兒打鬧的歲月裏,高游那小子最喜歡講的就是香港老電影古惑仔裏面那句江湖氣十足的話——

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

原來陳靖東不樂意聽,總罵他喪。直到高游死,陳靖東才知道,以後他想罵,都沒人可罵了。

陳靖東吸吸鼻子,沒頭沒腦的扯了一把卷紙捂在臉上。

那次任務完成後歸隊,他就不行了。

這種不行體現在各方面。最初是心理上,心理輔導和幹預完全不起作用,陳靖東整夜整夜抽煙,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刺耳的爆炸聲和刺目的閃光。後來慢慢嚴重了,開始影響到他的訓練他的日常。直到有一次打靶場上,一個剛剛進隊不到一年的新人,十槍比對打掉了他的自尊,陳靖東放下槍就明白了,自己在飛鷹,再無立足之地。

心裏其實很清楚,飛鷹從不缺他們這種津津樂道的好搭檔好兄弟,默契十足以一擋十。同樣,好兄弟好搭檔一塊兒出去沒能一塊兒回來的,陳靖東高游不是第一批,也不會是最後的。他的心情,一定有人能懂。可是別人不懂,對陳靖東個人而言,這種失去兄弟的感覺是毀滅性的,是無可避免、永遠不竭的傷痛。

那種殺傷力,大到可以對抗他引以為傲的職業,將之毀於一旦。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陳衛國一通電話,果斷的將他拎回了A市後勤部。他陳靖東當了一回最不光彩慫貨到家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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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到家前,陳媽媽給陳靖東來了電話,絮絮叨叨吩咐他天氣涼別急著脫單,棉毛褲也再捂一段時間。完了還埋怨他,小坤都不在A市了,也不見他陳靖東回家吃飯。

這樣一提,就勾起了陳靖東不願意去想的那個孩子。

給方坤打電話之前,陳靖東不是沒猶豫過。

做朋友也好,兄弟也罷,不幹預對方的家事應該是底線。

可是他忘不了方坤臨走時候一步三回頭的依戀,他擔心那孩子會不會自暴自棄,將前段時間辛辛苦苦的努力毀於一旦。

結果做了二年半的心理建設,陳靖東晚上回家草草吃了外賣盒飯,叼著煙卷打了好一會兒的腹稿,電話按下撥出鍵時還不爭氣的心跳慌了節拍——

方坤沒接。

單調的嘟嘟響聲一直響一直響,直到將近一分鐘後自動掛斷。

楞怔了幾秒鐘,陳靖東自我安慰,可能小孩在忙。或者忙功課,或者忙他弟弟。

方偉不是也說了嗎,家裏事情多,要方坤搭把手。

自我安慰著沒關系,等會兒方坤就能回過來電話。可是陳靖東潛意識裏,心始終拎著。第六感告訴他,不是他猜測的那些原因。

不願意面對的真相浮出水面,方坤只是不想接他電話。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很快三個小時過去了。

陳靖東面前的手機屏幕一直是黑的,反射出頭頂上明亮的吸頂燈。

自我解嘲的笑笑,男人揉了揉眉心,起身去洗漱。

樂不思蜀也好,懷恨在心也罷。孩子是最健忘的不是嗎?他們一直在向前走,一路走一路丟,永遠擁抱最新鮮最著迷的,喜歡來的快,去的也快。

他陳靖東於方坤而言,不過是原來不如意時候的一塊浮木。眼下全家團圓皆大歡喜,誰還會記得那些過往呢?

心底裏有個聲音並不同意他的看法——

方坤不是那樣的孩子。他對他爺爺奶奶情深義重,又怎麽會對你陳靖東用完就丟?

如果方坤已經滿十八歲就好了。

……………………………………………………

方坤不接陳靖東電話也不回,可是並不意味著他跟A市這邊徹底一刀兩斷誰都不聯系。

從鄭順順手機上看到方坤照片時候,陳靖東心底簡直百味雜陳,無法言說。

有點恨得牙癢癢,還有點幼稚的憤懣,像是小狗被搶了骨頭。

“叔叔,”鄭順順坐在他對面,春天明媚的陽光從麥當勞的落地大玻璃窗映進來,金燦燦的,柔軟的鋪在女孩黑亮的頭發上,朝氣蓬勃的臉上:“又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很擔心方坤兒。”

陳靖東盯著眼前屏幕上少年帶點玩世不恭的笑臉:“有問題嗎?看樣子他過的還不錯。”

“才不是。”鄭順順咬了咬下唇:“我跟他通過兩次電話。一次是他在家裏,他是沒說什麽,就是挺好還行的糊弄我,可是我能聽到那邊,小孩的哭聲,還有打麻將的動靜,可想而知他的學習環境多糟糕!還有,我跟他打電話還沒幾分鐘呢,那邊應該是他爸就在兇他,罵罵咧咧的,說他,說他不學好,小小年紀就,就……”鄭順順漲紅了臉,頗為難以啟齒:“反正就是誤會了我們兩個的關系。方坤兒也不解釋,就跟我說了再見掛了電話。”

心裏壓抑的難受。陳靖東扯了扯襯衫領口,試圖不帶個人情緒的客觀評論:“或許是你想的太悲觀了。小坤是有個弟弟,年紀小,還沒上幼兒園吧。小孩子哭鬧很正常。至於打麻將,呵,成年人有時候也需要一點休閑娛樂放松一下,可能剛好讓你碰著了。你也說了,你一共就跟他通了兩次電話。他爸爸那人,”陳靖東呼口氣:“我見過,人不壞,就是讀書不多,關心孩子的方式比較,呃,簡單粗暴。”

“叔叔我又不是小孩子!”得,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動不動就喜歡標榜自己成熟了,不再是小孩子。這一點上鄭順順跟方坤倒是一個樣:“還有一次我們出去春游,我一時高興,忘了他應該在上課,就打電話過去了。那時候大概上午十一點吧,他在外面打臺球!如果這樣叔叔你還不信,那我給你看這個!”

小姑娘氣鼓鼓的,拿過自己的手機,低著頭飛快的按著,調出一個網頁重新推過去:“喏,你看,方坤兒他們學校的網站。這才開學一個月,記過處分都掛上了!”

手機屏幕小,那張照片就更小。可是哪怕那副樣子就芝麻粒那麽大,陳靖東眈一眼都不會認錯。是方坤。

一寸證件照。少年的頭發剃成了寸短,冷眉冷眼的,看過去像個楞頭青。

驀地,那天方麗說過的話就浮上了心頭——

算了,我們為小坤已經盡力了,他的未來,我們扛不到底。

心裏酸酸漲漲的。才一個月而已,這還是那個有點害羞有點倔強有點自卑可是笑起來陽光燦爛的少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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